体坛周报全媒体记者 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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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本期专栏前,我和家人刚刚结束了一段不长的假期,主要旅行目的地是克罗地亚。
作为足球记者,旅途中一切和足球有关的必定都会引发我的关注,例如里耶卡和斯普利特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当地俱乐部标志。
在里耶卡,我曾期待着在窗前目睹一场克罗地亚联赛。订房时发现公寓就在坎特里达体育场附近的高层塔楼上,这是曾经接待过皇马的传奇体育场。然而,入住后看到一些人在体育场跑道上训练,不像第二天有联赛的样子,细查才知道,里耶卡俱乐部搬去几公里外临时主场卢耶维卡已有好几年,原本是等待坎特里达体育场翻修,但里耶卡市政规划改变导致翻修工程停滞。
克罗地亚第二大城市斯普利特是旅途的最后一站,我们从这里乘船横渡亚德里亚海返回意大利。房东的身材一看就明显从事过较长时间的体育运动,聊起足球,他说家里小弟在比利时联赛效力,曾在安特卫普担任过两年替补门将,现在在比乙踢球。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克罗地亚城市里多处可见的水泥球场。从周围环境看,很显然是前南时期的遗留。和西欧国家相比,这里的公共设施更慷慨,也更粗陋。相同区域里有滑梯或其他儿童游乐设施,也有单双杠,偶尔还有水泥乒乓球台。有的水泥地5人制足球场也有篮球架,篮足混用。
2018年我曾在莫德里奇故乡扎达尔见过傍晚孩子们在同一块水泥场地上玩足球、篮球的热闹景象。这比较引发怀旧,很像我小时候在校园里经历的篮足同场混战。从上高中开始,学校有了专门的足球场,尽管是沙地,但终于不必在水泥地上踢球了。
越是引发怀旧,越是找到共同点,随之而来的时空割裂感却又越强。我正置身于一个刚刚连续赢得世界杯亚军和季军的小国!尽管克罗地亚和中国足球曾有过密切的联系,但“克罗地亚足球”引发的激情和联想高度却像格瓦尔迪奥尔的身价一样无法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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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足球书写者,我在过去的20年里一直走在这样的旅途中,带着足球的视角去碰撞世界。和每天以自己熟悉的日常语言谈论足球的球迷不同的是,我需要时常面对自己讲述的足球世界与母语世界之间强大的距离感。
例如最近写过一篇揭秘报道,关于奥地利足球如何成为专业培养前锋的联赛,尤其是萨尔茨堡红牛和格拉茨飓风两个俱乐部,他们廉价从小联赛和小俱乐部引进球员,培养一两年翻几倍价格出售。刚刚从亚特兰大天价转会曼联的丹麦前锋霍伊伦,他原本是丹麦哥本哈根俱乐部的边缘小将,在格拉茨飓风呆了半年,身价涨了近10倍。
这是一种高度工业化的产业链,不同联赛或俱乐部掌握了培养不同位置球员的秘诀,而且存在着相当严格的产业层级分布,奥地利联赛培养的前锋首先会被卖到五大联赛强队,证明身价以后再被英超豪门给天价挖走,完成三级跳。在北欧,瑞典埃尔夫斯堡专注于培养边锋卖去荷兰或者比利时联赛,挪威萨普斯堡专注于成为非洲年轻球员登陆欧洲的第一级中转站。
在这个庞大的产业世界里,每个国家都有自己较为深厚的青少年足球基础,也有和国情吻合的职业联赛。也就是说,各自发挥特长,也尊重自己的角色,谁也不轻易打算取代谁。如果哪国国字号球队表现不错,一定是得益于长期的努力,外加短时间内出现一两代高水平本土球员的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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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纯粹从产业和经济现象的角度观察足球,看到欧洲足球及其直接辐射区域(例如南美和非洲)的人员往来、专业化程度和精细分工,可以得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尽管中国是一个巨大的足球经济体,和世界之间有着不断的往来,但从未真正加入足球的“世贸组织”。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中国在21世纪初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受益者,也亲眼目睹了“入世”给自己国家带来的巨大变化。尽管“牛仔裤换飞机”的外贸模式被一些人所瞧不起,但开放交流与持续交换所带来的经济活力、财富积累、视野拓宽、技术进步、自信增长却是谁也无法否定的成就和事实。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最近一些欧洲+中国的足球专业或媒体人士发表的评论,认为沙特正在走中国走过的金元足球老路,要是当初中国足球把金元时代烧掉的钱的10%花在青训身上,中国足球的情况可以好很多。
如果拿“入世”这个概念来对照,可以发现以上观点同样谬误。中国足球青训能有更多投入当然是好事,但中国足球真正的问题在于缺乏真正的“入世”愿望,始终在试图构建一个专属自己的平行世界。“入世”本身的含义包括解除壁垒,在工业标准和行业规范等层面和国际彻底接轨。中国足协强取职业联赛36%收入、动辄牺牲联赛保国家队、从未认真实现机构和规则现代化等行为,处处都在拒绝“入世”。
王霜在女足世界杯出局后表示:“以后谁也别学了吧,学多了也挺混乱的。看看邻居日本是怎么样,他们为什么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但DNA始终没变,而且DNA越变越好。”
这段话多多少少触及到了本文讨论的问题,但也可能会被很多人(不排除包括王霜本人)理解为,中国女足应该学习日本的技术流细腻足球套路。
实际上,作为亚洲足球罕见的男女足成功国家,更重要的是追问,日本人为什么找到并且坚持自己的道路,即使过程中不乏曲折也从不动摇?
答案是:因为日本足球的“入世愿望”和“入世程度”也是亚洲第一。茫茫世界里寻找自己的专长,往往首先要从认识和接受自己的局限开始。日本人可能老早就不幻想拥有一个身体能力强大、头球出色、征服欧洲的中锋射手,但日本出产的进攻中场、边卫越来越受欧洲市场欢迎,日本球员出现在五大联赛球队主力阵容早不是新鲜事,中田英寿等先驱者可以为之骄傲。
中国足球“学多了挺混乱”,不是单纯的风格杂乱,而是痴迷于建设一个无所不包又封闭和专属的平行世界必定会产生的乱象,也是注定无法自行解决的。时至如今,是否还有办法,我无法在此回答。在我看来,足球“入世”,首先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工程。
本文原载于第872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