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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太棒了!”
石台阶上方的克罗地亚老太太对着我20个月大的小儿子说。
这里是克罗地亚的第三大城市里耶卡,在意大利语和匈牙利语里的旧称是“阜姆”(Fiume),意思没有区别,都是“河流”。
我们旅行到此,租了一套海边塔楼里的公寓。公寓楼尽管像是某个年代全城最受羡慕的楼盘,却和这个经历过太多创伤的城市一样在每个角落都混搭着慷慨与破败、细心和粗劣。公寓楼旁边的角落空地里可以找到两个儿童滑梯,但从公寓前往停车场,需要绕开楼门外的立柱,还得走上一段颇为陡峭的石台阶。
小孩对混搭没有大人一样的知觉,无论涉及文化碎片的混搭,还是历史年轮的交错。儿子很开心这些台阶如此具有挑战性,一定要手脚并用自己爬上去。
克罗地亚老太太在台阶顶上等待着他完成这一壮举。或许她听到了我们女儿在用意大利语鼓励弟弟,老太太也以标准的意大利语来亲切鼓励着石台阶上的小奶狗,直到他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站起身来自己给自己鼓掌。
这是里耶卡让我感到惊讶的地方。二战结束前,这里曾是一个意大利城市,近半数人口是意大利人。二战后前南斯拉夫对当地实行强硬政策,意大利人绝大多数已经离开,就连支持当地自治的克罗地亚人也受到各种打击,城市居民更换了80%,现在只有不到2%是意大利语裔。然而,在这里使用意大利语几乎畅通无阻。就像台阶上的克罗地亚老太太,她只能说简单的意大利语,但发音和用词都格外标准地道。
在当地一家中餐馆,跑堂的伙计听说我们一家从意大利过来,他发表评论说,“这里和意大利差不多是一样的。”
从建筑风格来说,里耶卡老城区的确能够让人想起的里雅斯特、热那亚这样的意大利海滨城市,然而老建筑上风干鱿鱼一样干瘪陈旧似乎永远不会再去维护的外墙,却又是那段历史暂时仍未被消化的遗留。
但这不是吸引我的主题,我更感兴趣的是多语环境的存留。我看到的里耶卡,似乎已经说明前南斯拉夫对这里的人口大置换彻底失败了,即使克罗地亚人后来占据了当地80%的人口比例,另外有近10%是塞尔维亚人和波斯尼亚人,里耶卡仍然在不自觉地保存着自己的多语身份,你并不需要是意大利人才感觉有说意大利语的必要,而是生活在此地,你始终会受到某种驱使,我怀疑在这里只会说一种语言会引发不安与恐慌。
2
中欧国家总是我旅行的优先选项,里耶卡是今年新的一站。我对中欧国家的兴趣起源于刚刚去世的捷克作家昆德拉。
在昆德拉眼里,中欧的巨大特点在于,这一地区体现了“在最小的空间内实现最大的多样性”。二战后由于前苏联控制,中欧在大多数人的思维地图上变成了东欧。
和很多喜欢昆德拉的读者不同,我对中欧的关注并不集中在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的连线,而是的里雅斯特、里耶卡、科西察、巴拉顿湖、克拉科夫、利沃夫这样的奥匈帝国外省地区。昆德拉本人也来自捷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70年代他流亡法国,第一站是在雷恩任教。他告诉当地朋友说,“我原以为布尔诺是全世界最丑八怪的城市,没想到还有雷恩。”
昆德拉写作生涯后期,从捷克语改用法语创作,尽管受到过不少批评,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甚至连那些自以为能读懂他的原意、从捷克语直译其作品的翻译他也不抱好感,反倒要求其他语言译文都是以他亲自校正过的法语版本为标准。
关于母语和写作,昆德拉和另一些作家们的看法完全不一致。有不少作家说过,“母语是唯一的祖国”。昆德拉连这个祖国也不要。因为在他看来,写作者和母语的根系是一个虚假的命题,作家扎根的是自己关注的某些涉及存在的命题,脱离这样的命题,无论以什么语言写作他都无一是处。举例说,让卡夫卡去写一部奥匈帝国皇后的传记,他一定交不出什么好东西。
和南美不同,欧洲的文学和足球并不容易发生关联。然而,我对中欧国家足球的兴趣却和昆德拉描述的“中欧精神”紧密相连。像库巴拉·拉斯洛这样的足球传奇,匈牙利人,斯洛伐克血统,在巴塞罗那成为伟大传奇,曾经为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西班牙3支国家队效力,拥抱多元和浪迹天涯像是中欧DNA的一部分。
中欧为现代足球提供了卓绝贡献,奥地利教练、匈牙利教练、罗马尼亚教练、前南斯拉夫教练都像播种机一样对西欧(和南美)传播过关于足球的各种中欧发明创造,但最后名誉都集中到了荷兰一国,把荷兰足球全攻全守当作“现代足球”鼻祖,纯属误解。
3
今天的克罗地亚足球所展示出的精神和昆德拉留下的文学遗产其实是非常一致的。
昆德拉不会也写不出《战争与和平》,他的创作和很多中欧作家一样,所关切的一个存在话题是以“小而精”、“小而美”、“小而智”去对抗“大一统”、“宏大叙事”、“大即伟大”、“越大越好”。捷克是小,入侵过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德国、前苏联是大。
在足球世界里,克罗地亚不像德国、西班牙、意大利、巴西、葡萄牙等国一样拥有庞大、工业化的选材育才系统。一切都像是靠天吃饭的幸运,一个牧羊男孩因为战乱成为难民,然后成为国家队的领军人物。一个被认为缺乏理论才华的主帅,总是能够最好地激励和调动球员,也始终能够根据本方和对方球员的特点制定最好的战术方案。今天的克罗地亚足球堪比上世纪50年代的匈牙利。小国克罗地亚足球对抗的是足球大国工业化育才系统和国家队装配生产线。
当一个作家已经完全跳出了语言的束缚,又是什么把他的思想编织进字里行间的线索呢?昆德拉提出了关于小说的主张:音乐性。
且不说今天足球文字记者的处境,22年前我成为足球记者的时候,这个行业就已经警报频传,关于互联网终将消灭报纸,关于音视频内容的普及让足球写作受到越来越多的冲击。
是什么让我在22年后对足球写作的热情从未改变?正是昆德拉的主张。我一直认为真正优秀的足球写作并不在于用文字重现具体的事实、堆积数据或长篇解读,而是像精彩的进球一样触及内心深处的律动,这样的足球文字才能避免如战报一样速朽,才能让读者像对待精彩进球一样反复翻看寻找共鸣。
有时候我做到了。有时候做不到,我还在继续梦想和尝试着。
本文作者:王勤伯
本文原载第871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