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览奥运④】勉勉强强与时俱进的“更快更高更强”

体坛周报全媒体驻意大利记者 王勤伯

在伯览奥运② 里，我提到了二战后臭名昭著的国际奥委会主席、美国人布伦戴奇，这是二战后第一位对国际奥林匹克运动留下深刻个人印迹的主席，其遗毒至今没有完全消除。

让奥运会走上正轨、成为受全世界欢迎的盛会，是1980-2001年间担任国际奥委会主席的萨马兰奇。萨翁拥有丰富外交履历，他让“奥林匹克大家庭”概念得到了真正的实现。

萨马兰奇受到诟病之一是奥运会从此走上了一去不复返的商业化道路，90年代以后空前激烈的各国申奥争夺成为腐败的温床，更让萨马兰奇带着污点卸任。

2013年，巴赫当选国际奥委会主席时曾被寄予厚望。巴赫曾是一位优秀运动员，也是历史上首位当选国际奥委会主席的奥运冠军。人们以为，巴赫的当选有希望让运动员的声音在奥林匹克运动中得到更多的体现。

这样的期待无疑是落了大空。巴赫任期更多的时间是为国际奥委会过去遗留的各种问题和稀泥，且支持他的那些资深委员、单项协会都乐于看到巴赫忙活这些事而不是真刀真枪的改革。巴赫唯一一次以“运动员的名义”做出重大决定，是坚持东京奥运会必须今夏召开，不能取消或者再推迟。

毫无疑问，巴赫也希望在奥林匹克运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个人印记，而不仅仅是担任一个更近似于秘书长的主席。在奥运开幕之前，奥林匹克格言的改变引发了了世界的关注，倡议者就是巴赫本人。

7月20日，日本东京，国际奥委会第138次全会正式通过，将“更团结（Together）”加入奥林匹克格言中。奥林匹克格言自此变为“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

巴赫说，“我们必须使奥林匹克格言适应我们的时代。格言加入了‘更团结’后，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即我们特别注重团结，这是我们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这不仅是为了应对新冠肺炎疫情，更是为了应对我们面临的巨大挑战。当今世界彼此依靠，单靠个体已经无法解决这些挑战。因此，我发起提议，为了实现更快、更高、更强，我们需要在一起共同应对，我们需要更团结。”

这一创意不会为巴赫带来诺贝尔和平奖，巴赫的改变是很微小的。奥林匹克运动120多年以后，“更团结”三个字的加入，并不足以改变原格言“更快、更高、更强”给当今世界制造的尴尬。

奥林匹克格言“更快、更高、更强”的原文是拉丁语“Citius、Altius、Fortius”。当时 “现代奥林匹克之父”顾拜旦的好友、拥有教会背景的迪东把这句话设为自己创办的体育学校校训。顾拜旦特别喜欢， 1913年，经顾拜旦提议、国际奥委会正式批准，“更快、更高、更强”正式写入《奥林匹克宪章》。

尴尬在于，“更快、更高、更强”的思想来源并不是奥林匹克运动，而是当时欧洲工业社会的疯狂成长。欧洲人在工业进步和财富爆发中变得空前自大，各国民族主义风起云涌，在个体层面，欧洲人坚信人的极限是可以不断被打破的，包括使用外力协助。在当时的奥运会长跑比赛上就已经出现了公开使用药品帮助取得成绩的案例。

工业社会带来的自大病癫狂状态持续了小半个世纪，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浩劫才终于打醒了很多欧洲人，民族主义得到一定程度的反思。但在个体层面，由于工业社会的本质是无限扩大生产和消费，个体对极限原本应有的敬畏心始终被各种漂亮的词汇与术语淡化，无论是面对地球的极限，还是个人的局限。那些不能更快更高更强、不能突破自身极限的个体，就像注定活该被工业社会唾弃。

“更快、更高、更强”已经成为21世纪现代人对奥运会最容易产生疑点的地方。游泳纪录被打破了，我们会立即关心是否存在药物因素，田径飞人出现了，我们也会等着瞧他的检测结果到底是阴性还是阳性。2008北京奥运会期间，我去参加菲尔普斯教练的见面会，主办方要求别问禁药问题，但是各国老记们的提问全是拐弯抹角集中关心吃药，而菲尔普斯的教练也毫无障碍地用他背得滚瓜烂熟的答案来回应，坚持菲尔普斯每次检测都是阴性。

现代奥运会继承了古代奥运会的诸多项目，例如赛跑、跳远、标枪、铁饼……却没有完全继承古代奥运会的精神。在更快更高更强的格言里始终寻求突破极限，为现代奥运打上了深刻数字化的工业崇拜烙印。在古代奥运会，如果你连续三届参加同一个项目，只会因为无聊而受到嘲笑；但在现代奥运会，这是神话、榜样和英雄，如果留下数字记录，更是名垂奥运青史。

世界各地的古代神话和寓言里都存在追求极限遭受惩罚的故事，因为极限是人的一种原始本能，就像世界各地古代文物里广泛存在的巨大生殖器图案和雕塑，或者今天越建越高的摩天大楼。古希腊在文明道路上向前走出的那一步，恰恰在于把人的天然尺度视作一切的核心。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希腊风卷土重来，米开朗琪罗的《大卫》，私处毫不夸张，正常的小茶壶尺寸，却因此激发了最丰富的观感和想象。

“更快、更高、更强”给我的感受，是工业社会对人类心智原始本性的荒诞激发，就好比相信科技进步、营养更丰富、DNA更改善可以让自己拥有一根超长超大的器活。

今天的奥运会上，更能体现古代奥林匹克精神的其实是那些不会留下“更快、更高、更强”数字记录的项目，例如击剑、球类，还有新增设的滑板。这些项目让人类不得不反反复复地屈服于体育游戏最伟大的一个特性——偶然性。享受体育的偶然性，才是真正的奥林匹克精神。

这也是为什么，足球世界杯作为一个单一项目的盛会，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的激情要强过现代奥运会。足球纯属现代体育运动，但它更接近每一个人希望在体育中获得的最深刻感受——并不总是基于数字和国别认同的振奋和激越，而且，在一瞬间就能体会到——命运和生死不是程序意志的产物，而是表现力的一系列偶然际遇。

巴赫是个聪明人，他倡议修改格言，说明他意识到了“更快、更高、更强”巨大的历史局限。但他的修改格外乏力，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历史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