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大写的“生活”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激情

王勤伯06-09 09:00 体坛+原创

本文系作者为体坛出品的《美洲杯100年》一书所撰写文章,购买方式请看文末。

/体坛+记者王勤伯

我记不起南美在何年何月进入了我的血液,就像不确定这片大陆上每条大河起源于哪国哪地。但河流流淌在那里,南美存在于我的血液里。

很多年里,我写过的南美足球稿件寥寥可数,但我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南美足球记者。没有任何一天我会漏过巴西和阿根廷的报纸,也没有任何一天的生活可以缺少南美音乐。很多年过去,我仍然不是专职南美足球记者,只是渐渐明白,如果没有南美,或许足球和音乐对我都不会具备任何含义。

如果没有足球和音乐,又有多少生活下去的意义?南美对我,不是新颖也不是猎奇。在我眼里,南美不是“另一种生活”,也不是“一种生活”,它就是大写的“生活”,超越了“原来的生活”给我的种种尺度和限定,是真实的“生活”。

2016里约奥运会期间,阿根廷运动员在里约处处遭嘘,阿根廷媒体却集体为巴西人辩护,“我们两国分享同一种体育激情”。阿根廷人的这种态度,是否让那些拿中日来比较巴阿的人感到脸红?

这就是南美,它的存在处处超越你在欧亚大陆习惯的范式。尽管欧洲和南美在世界杯夺冠次数上有得一拼,但在激情和技巧层面,欧洲人不得不带着崇敬来看待这块大陆。

作为南美之外最伟大的球员,克鲁伊夫是否可以和贝利、马拉多纳并肩?对我,这样的问题可以不存在。

我仅仅想问,克鲁伊夫是否高过济科或小罗?

误读和自我误读

如果要为这块大陆寻找一个标志性的人物,一定非切·格瓦拉莫属。他是20世纪全球左翼革命唯一留下的不朽流行文化标志,他不仅反对强权,更反对奉从和安逸、反对官僚和体制,个性如此鲜明的人物,恰恰是在欧亚大陆找不到的。

但切·格瓦拉同时也争议满身,他到底是英雄还是恶魔,是革命者还是筷子手,是无产英雄还是误入歧途的布尔乔亚,是社会思想家还是治国外行?如果你一部接一部地阅读这个阿根廷罗萨里奥人的传记,会一次又一次地颠覆自己的看法。

南美令人着迷之处也在这里,这块大陆可以在不经意之间颠覆你的三观。任何一种带着既定模式去打开南美的方式都是粗浅和愚蠢的。

中国对南美的研究,一直偏向政治经济历史,忽视社会文化,尤其对音乐和足球在20世纪南美的角色基本不做探讨,阅读关于南美历史的中文读物和阅读关于南美足球和音乐的中文介绍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好像是在谈两个不同的地方。

这种分裂显然是由研究者本身的局限造成的。在本国历史问题上受过简单粗暴的教育,当然就更容易在对南美的理解上寻找类似的套路。拉丁美洲贫穷是因为饱受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盘剥成为基本论调,站在大洋彼岸对拉丁美洲人民哀其不幸愤其不争。至于南美的音乐和足球,中国一些人甚至带着愚昧不堪的文化优越感去看待,把一切归结于“原始”和“即兴”。

语言不通、地理隔阂,再加上中国民众更多的文化兴趣集中与日韩、欧洲和北美,导致中国的拉丁美洲研究成了少数几个学者的自言自语。他们可以在赞颂查韦斯的同时忽视委内瑞拉民众连购买上厕所的手纸都需要通过黑市,可以在引述各位拉美左翼作家的同时忽略他们自省的话语。

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被视为左翼人士,但他却对阿根廷作家索里亚诺坦白地说,“我懂什么政治?也就是跟他们这样的人物(卡斯特罗)站在一起,我的书更好卖一些。”

对中国拉丁美洲研究者影响最大的书籍莫过于乌拉圭记者加莱亚诺在31岁时以文学手法写成的历史经济著作《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2009年第五届美洲国家首脑会议上,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向美国总统奥巴马赠送了此书的西班牙语版本。此书声名大噪,亚马逊销量一夕间升至畅销榜首位。然而,已到老年的作者加莱亚诺不止一次对本书缺乏严谨性表示反省。

秘鲁学者小略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儿子)曾把《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称为《拉丁美洲完美白痴圣经》,以学者的理性手术刀般地切出了《血管》一书里种种诱人却肤浅的民粹逻辑:“我们穷是因为别人富,我们穷是因为别人为富不仁”。

小略萨的书名叫《拉丁美洲完美白痴手册》,他不仅批驳《血管》里的粗浅逻辑,更指出了拉丁美洲政治的死结:面对贫穷的现实,选择左翼,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掌握政权后,为保持对民众的煽动能力,并转移社会问题视线,摇身一变成为爱国者,煽动反美民族主义并以此作为自己大规模贪腐捞钱的遮羞布。

另一些中国人走近南美的路线是文学。这需要感谢20世纪后半叶在欧美图书市场发生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领军人物当然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然而,这又导致中国人逢拉美、南美必谈“魔幻”。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一种以“魔幻”为主流的拉美文学,拉美诸国的文学多样性彻底被“魔幻”一词强奸了。

如果读一读科塔萨尔,你会发现他比欧洲人更欧洲,读一读波拉尼奥,他并不魔幻,但中国读者对拉美的“魔幻”印象深刻到了自我魔幻的地步,像巴西最出色的当代作家泰扎访华,每到一处总是一群人问他为什么巴西文学里不容易找到魔幻。

我不认为在不远的将来中国会出现一本比较中允的关于南美政治和历史的读物,或许很远的将来也不会。就像没有人能够完整地阅读和呈现欧洲,也不太可能有人比较完整全面地呈现南美这块大陆。

那么,是否存在一条比较便捷地打开南美、走进这片大陆腹地的路径?还确实存在。这条路就是音乐和足球。南美的历史,政治经济人物传记是非常不稳定和表层的部分,更深厚的是社会文化史:混血多元、饱含激情、奔放自由——足球和音乐是最重要的载体。

如果你不认识任何一个南美历史人物,从玻利瓦尔、圣马丁到切·格瓦拉,但你认识贝利、马拉多纳、梅西、梅塞德斯·索萨(阿根廷传奇女歌手)、帕拉(智利传奇女歌手)、维罗索(巴西音乐巨子),你同样可以把握住南美文化之魂,甚至,不受历史事件和政治人物的干扰,你对南美的激情能参透得更好。

巴西和西语美洲

“拉丁美洲”是一个非常不稳定的地理概念。有人争议,既然是说拉丁语系语言的美洲,那么说法语的加拿大魁北克地区为什么不算拉丁美洲的一部分?或者,说荷兰语的苏里南怎么算?

拉丁美洲、西语美洲在地理概念上都不如“南美”那么确定。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巴西。巴西历来是个“南美国家”,但巴西人直到5060年代才开始承认自己是一个“拉丁美洲国家”,在此之前,巴西人认为自己和“拉美”没有关系。

上文提到过巴西文学无关“拉美魔幻”,在语言上,葡语和西语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相似。中国有很多学西班牙语的人喜欢装作自己“基本懂葡语”,实际也就是能认识一些字而已。一个西班牙语流利的中国人想要葡语流利,起码需要23年坚持不懈的学习和练习。如果能在学好葡语的同时还能做到西语不受干扰,基本上可以在大学里评教授了。

如果梳理巴西音乐、文学源流,几乎可以彻彻底底地和西语美洲撇清关系。巴西可以被视作嵌进南美洲版图的一个独立大陆,恰恰是巴西的与众不同,为南美文化圈增加了许多宝贵的对抗和交流。在足球方面尤其如此。

美洲杯早期占据统治地位的国家是乌拉圭和阿根廷,这两国也是南美白人比例最高的国家。二战前后是巴西音乐和足球发展变化最迅速的时期,从1938年莱昂尼达斯惊艳法国世界杯,到1958年捧起雷米特杯,巴西足球不仅登上世界之巅,更提供了一种倡导种族融合、强调创造力、脚下技术和进攻意识的足球。

直接从巴西足球受益的国家是阿根廷。二战后的阿根廷足球尽管也贡献了迪斯蒂法诺、西沃里这样的天才巨星,但在技战术方面严重倾向防守和粗野踢法。职业生涯末期效力于巴西桑托斯和圣保罗尤文图斯俱乐部的罗萨里奥人梅诺蒂决意要把巴西足球的精髓带回阿根廷。“梅诺蒂主义”实际是一种向巴西学习的阿根廷足球。

阿根廷足球从“梅诺蒂主义”里收获的绝不止1978年世界冠军。尽管马拉多纳在国家队取得的成就是依靠防守至上的“比拉尔多主义”实现的,身边身后一堆高大前锋中场和后卫,但进攻意识和技术足球已彻底改变了阿根廷人的足球观念。

90年代佩克尔曼担任国青主管,阿根廷足球在选材上严重朝技术好的球员倾斜,一时间小个子精灵人才井喷,2006年世界杯,阿根廷足协主席格隆多纳颇有讥讽地说,“要真是按照阿根廷球迷的口味,国家队首发阵容应该是白雪公主和7个小矮人。”

对巴西学习得最惟妙惟肖的是90年代的哥伦比亚足球,两队连球衣都很相似。1994年世预赛哥伦比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客场5球狂胜阿根廷以后,很多巴西人成为哥伦比亚队的粉丝。

这种现象甚至蔓延到1994年巴西队赢得世界杯以后。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尼日利亚半决赛淘汰巴西,很多巴西人又喜欢上尼日利亚。总之,不管巴西队的技战术如何欧化,巴西人的足球参照点永远是19701982两支巴西队,不仅要赢球,要踢得漂亮,还得对板着面孔的欧洲战术足球进行亵渎。

亵渎一词是南美文化的核心内容,马拉多纳连过5人、内马尔的杂耍动作,既是创造力,也是亵渎,没有亵渎就没有南美人的创造。面对板着面孔且又占据强势地位的北半球文化,最能展现南美激情的举动就是亵渎。

巴西的“热带主义”文化运动最能展现亵渎和创造的关系。“热带主义”并非中国人惯常理解的海纳百川兼收并蓄,而是指面对强势文化时一边吸收一边戏仿亵渎,既是提供一种全新的文化内容,同时又有清晰的反主流文化态度。切·格瓦拉对于世界革命的意义亦在于此,他是既是革命者也是反革命,一个世界主义的阿根廷罗萨里奥佬,一个坚持反文化的文化符号。

美国人发明的“拉丁音乐”一词涵盖甚广,通常指的其实是旋律欢快、节奏感好的中美加勒比音乐。这就好比用魔幻一词来看待整个南美诸国的文学,注定误读。安第斯山诸国的音乐有非常悲伤的一面,巴西音乐也有非常欧洲的一部分。

倒是在舞蹈方面,南美诸国流行舞蹈的差异更小,尤其是萨尔萨、坤比亚、桑巴在各国都已流行开。而且这些舞蹈里,女人臀部始终是最为重要的关注点——臀部之爱是中南美各国较为统一的口味,和英美欧亚式童颜巨乳口味形成强烈对比。

张艺谋执导的各种大型演出时常被用来和纳粹德国著名女导演里芬斯塔尔的风格做对比。张艺谋和里芬斯塔尔并不是那么特例,欧亚大陆在审美方面存在很多共通之处,例如暗含权力和服从的各种“和谐美”“统一美”“秩序美”。

南美秀臀舞蹈展现的恰恰是不和谐、不统一和无秩序之美,因为要找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女人屁股真的太不容易,屁股在南美文化里已升华为美与亵渎的共同体。从幼儿就开始的秀臀舞蹈练习,让亵渎精神深入南美人的骨髓,很多人看到南美球员戏弄对手于鼓掌之间的表演,容易简单地归结为“技巧”,却忽视了这里暗含着的南美文化元素:亵渎的快感。

人类社会的自然形态

带着北半球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习惯去观察南美,就像面对一个性感美女却只想找到卷尺去丈量三围并就相关数据展开讨论。习惯北半球思维的人,往往不明白自己对待世界的态度从出发点开始就是冷冰冰的,甚至,是冷酷无情的。

有一些理论看似充满诱惑,却只能不断把你带进死胡同。举例说,有人把足球的发展和经济发达程度联系在一起,似乎德国是个不错的例子,但是,又如何解释贫穷的南美却那么盛产球星、甚至球星大量流失的南美俱乐部仍然时不时可以在世俱杯上和欧洲顶尖豪门一拼?

于是,另一种诱人的说法又出现了:南美很多小孩家里穷,都努力地要踢好球,争取能够改善家人的生活。那么,中国西南西北很多小孩家里也穷,为什么人口基数那么大能踢出好球的人数那么少?印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呢?

这些理论背后暗藏的其实是一种卑鄙低劣的思维,即认为钱是一切的驱动力。然而,一个小孩能否成为球星,在他青春期尚未结束几乎就已彻底定型,这个年龄无论穷还是富,梦想才是踢球最大的推动力。请问让马云、许家印每天拿着大捆人民币摆到西南西北各个小县城的学校操场上,10年内中国能出现一个马拉多纳吗?

南美被中国观察者们严重忽略的地方,是南美人虽说不上发达但绝对有效的基层社会组织。就以足球来说,阿根廷和巴西虽穷,顶级联赛赛制虽混乱,但其基层足球、青少足球的网络发达和普及程度却是中国足球目前投入巨资也难以在2030年内达到的。

当然,政治经济学者们在这里又会冒出“南美地广人稀方便找到足球场地”的说法。可是,在棚屋密集水泄不通的贫民窟,一样可以出现足球巨星,一样可以出现奥运金牌得主,一样可以诞生音乐巨子,这些又该如何解释?又是因为穷所以一门心思要改变家人生活的动力?

南美被北半球政治经济白痴们严重忽略的一个层面,是其基层文化的丰富多样性。任何一个拥有北半球文化优越感的人,在南美的基层文化面前都会像第一次走进亚马逊丛林一样碰壁。

无论是足球、音乐还是舞蹈,南美文化的强大动力和资源都来自底层,即使白人中产气质浓郁的波萨诺瓦音乐也不例外,因为它的基础是桑巴。南美民间音乐高手人数有多密集,这是难以统计的,不音乐无舞蹈和不足球几乎就不是一个南美人。2016年里约奥运开幕式上献歌的巴西老音乐家伊尔曾担任巴西文化部长,有一次巴西国内著名的“无地农民运动”抗议到了首都,伊尔把抗议领袖请到自己办公室聊了一整个下午,大音乐家和底层领袖不是聊政治,而是切磋了好几个小时的吉他弹奏技法。

南美对我们摆出的问题即是:是否非要经济非常发达才能可能建立有效的社会文化组织?

19-20世纪北半球经历的绝不是一场又一场正邪之间的斗争,而是一次次集体洗脑。最后北半球人类普遍认为,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一个强大的政府掌握调配资源,需要从上到下渗透到每个角落的社会组织,需要对每个个体进行编号统计,这样才可能有生活的希望。一旦某个国家出现混乱,人们就会认为缺乏一个强大的政府,缺少一场渗透全境的社会运动,缺乏一整套管理制度。

南美的历史却呈现出一种荒诞中的真实。北半球的国家思维当然也影响到了南美诸国,各种治国的理论和尝试都出现过,也饱尝各种恶果,无论是一度占据上风的右翼军政府独裁,还是目前把委内瑞拉搞得水深火热的查韦斯主义。

然而,有一点却是南美珍贵保存下来的东西:无论是军事独裁还是左翼威权,都没有能够实现对整个社会的完整渗透,极权主义左右两翼在南美曾激烈交锋,却从未找到合适的温床。南美社会以一种强大的自然力量抵制了北半球式政治思潮和社会运动。

我曾记得在90年代有几年时间不喜欢看足球。觉得这已经是一项没有希望的运动,一切都是条条框框,一切都是战术,每重复看到1986世界杯马拉多纳千里走单骑的镜头,我的绝望就更加深一些。但1996年,罗纳尔多出现了,1999年,小罗出现了,2002年,我第一次采访足球大赛,现场目睹了3R帮助巴西第5次捧起世界杯。

这番经历让我学会了等待,我知道南美那块土地上还会飞出更多的精灵。果然,小罗谢幕后,梅西来了!

我对今日世界的态度很像面对90年代初的足球,从北半球的大国政治里看不到希望,看不到人类的未来,甚至可以说,越看越悲观,越看越绝望。

然而,我同样会快乐地活下去,因为地球上还有一片叫南美的大陆,有一种叫阿根廷的足球,有一种叫巴西的音乐,或者,有一种叫巴西的足球,有一种叫阿根廷的音乐。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我和南美的关系。我背叛北半球,背叛欧亚大陆,是要背叛已经、正在和即将发生的主流人类历史,这种历史就像张艺谋导演的大型演出,看似宏大,但每个个体已彻底功能化、机械化、程序化。南美人是我精神领域的父老乡亲,我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着下一次马拉多纳、罗纳尔多、梅西式的千里走单骑,等待自己随他们的步伐飞跃一切功能、机械和程序;我像虔诚的信徒也像饥渴的少年对着舞蹈中的圆润女人屁股出神,我从那里来,也要往那里去,这是我生命唯一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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