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专题:巴西水彩画(12)——他真的见过毛泽东?

王勤伯08-17 14:00

2014年世界杯期间,《体坛周报》推出的“巴西水彩画”系列,是国内媒体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从音乐、文学、体育等多方位和角度全面解读巴西文化的专题报道。

2年后,奥运会在里约热内卢举行,“巴西水彩画”系列仍然值得一读。现在经过作者细微修改,在体坛+app再度和读者见面。

南美足球人物令人着迷,他们的人生自成一部传奇,无需附加多余的文学性。在巴西,若昂·萨尔达尼亚就是一部惊险小说的主角

1970年,“史上最强”巴西队三冠永存雷米特杯,萨尔达尼亚是奠基人。但他在开赛前3个月遭解雇,球队改由扎加洛执教,后者被视作功勋主帅。

或许,是命运刻意要保存萨尔达尼亚这个名字的神秘。

共产党员,大话王

萨尔达尼亚1917年出生在巴西南部城市阿来格莱特。父母是农场主,曾参与巴西南部两派对立势力的小规模内战。萨尔达尼亚说他6岁就在巴西、巴拉圭边境为叛军偷运武器,实际应是他父母偷运武器,用若昂和弟弟妹妹的童车做伪装。

萨尔达尼亚少年时随父母移居里约热内卢。他的球技不错,可惜进入博塔佛戈一线队后不久重伤退役。在大学法律系学习期间,萨尔达尼亚加入了巴西共产党,表现非常活跃。

家境富裕让萨尔达尼亚很小就随父母去欧洲旅行,还曾在法国留学。旅行经历让他在穷人众多的党员伙伴面前吹起牛来颇为神气,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如何在现场目睹1934年和1938年世界杯。甚至说30年代就去中国参加了红军长征,或是1944年在蒙哥马利元帅身边见证了诺曼底登陆。

以上两件事显然禁不起考证。待考证的是1950年萨尔达尼亚的行踪。他在战后一度担任巴西共青团文化部负责人,后被党组织派往布拉格和莫斯科,其间曾化名若昂·索萨。萨尔达尼亚说,他随国际共运人士经由西伯利亚铁路到达中国,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周年庆典,并得到毛泽东接见。

从教练到记者

有必要插叙一点:谎话在南美很多地方被视作一种游戏,会编谎的人显得很可爱。尤其在一些小地方,“谎话节”、“谎话大赛”是重要的文化活动,获奖常是诸如“那天河里鱼多到我脚都放不进水里”之类的段子。

萨尔达尼亚对其共产党员履历颇爱逗乐吹嘘,但在足球上,他却不是只会吹牛皮。他有不可思议的洞察力。他在博塔佛戈俱乐部一直拥有一席之地,或是梯队教练,或是技术主管。1957年,萨尔达尼亚被任命为博塔佛戈主帅,他说服主席从弗卢米嫩塞买来迪迪,一支由迪迪、加林查、尼尔顿·桑托斯组成的博塔佛戈以无坚不摧的攻击力赢得里约州冠军。


萨尔达尼亚带队训练

萨尔达尼亚喜欢女人、美食和美酒,爱飙车,还随身携带一把左轮手枪。有次博塔佛戈输了球,萨尔达尼亚怀疑本队门将不轨,直接掏出手枪对准其脑袋。作家内尔松·罗德里格斯将“无畏若昂”这个绰号送给了他。2年后,萨尔达尼亚不同意俱乐部将迪迪卖给皇马,辞去教练职务。

多数介绍巴西足球的书籍,对萨尔达尼亚的描述不外乎以下几点:原本是个记者,1969年阿维兰热任命他为巴西国家队主帅,期待平息巴西体联和媒体之间的火药味。萨尔达尼亚执教战绩出色,但其共产党员身份激怒了军政权领导人梅迪奇,他命令阿维兰热临阵换帅。

以上描述存在若干个错误。萨尔达尼亚恰是结束在博塔佛戈执教后才在妻子建议下尝试做体育记者。他的执教才华在50年代末便已获广泛认可。1969年以前,他一共5次被巴西体联询问过是否愿意执教国家队。

“无畏若昂”被误解为记者出身,原因是他做记者也做得太好。60年代初入行,很快从一个小电台记者变成《巴西日报》等大媒体的王牌评论员。

1966年巴西在英格兰世界杯上失利,巴西人对国家队的热情随即消减,甚至主场踢阿根廷也无法让马拉卡纳满座。萨尔达尼亚在技战术分析上很精准,他被视作媒体上抨击巴西体联和国家队的代表人物。

但在巴西体联掌门人阿维兰热看来,萨尔达尼亚的批评都是客观、有份量和富有建设性的。他本就是教练出身,且巴西体联老早就邀请过他,在国家队持续混乱低迷的情况下,阿维兰热把“无畏若昂”视作引领复兴的关键人物。

《边走边唱》,60年代末巴西脍炙人口的左翼反专制歌曲,歌手是万德雷,曾入狱并遭酷刑

潇洒上任,突然解职

巴西国家队的低迷,和大俱乐部争相干扰主帅、推荐本队球员有直接关联。“无畏若昂”干脆在首次新闻发布会就公布了1970年世界杯的主力和替补阵容,让媒体同行大吃一惊。

执教国家队,萨尔达尼亚早就成竹在胸,他以桑托斯和博塔佛戈为班底,只从其他球队抽调个别球员如托斯唐加入其中。他同时派遣多个10号球员出场,倡导进攻踢法,巴西队预选赛6战全胜,还在马拉卡纳球场2:1战胜来访的英格兰队,一时人气飙升。


1969年,萨尔达尼亚和贝利

如此成绩,为何突然被解职?有说法是,1969年正值巴西军政权秘密逮捕、虐待和杀害左翼反对者高峰期,“无畏若昂”在国外抨击军政权的言论传到当权者耳中。他在墨西哥对智利诗人聂鲁达说,“军政权想用冠军为自己贴金,但对我来说,球员们才是场上的英雄。”

但“无畏若昂”在国外对当地人的抨击也一样厉害。他去欧洲考察未来对手时,受邀作客各国电视台,每次都让对方脸红耳赤。如在德国被问及印第安人问题,“无畏若昂”回答,“巴西470年历史上遇难的印第安人还不如德国发动的战争里10分钟死掉的人多。”

另一说则是他在人员问题上和军政府首脑梅迪奇将军发生冲突。梅迪奇希望米涅罗竞技球员达里奥入选国家队,“无畏若昂”接受南方一家电视台采访时说,“总统先生可以挑选自己的部长,请把严肃的事情留给我们。”此话也有很多个版本,如“既然总统先生挑选部长没有征求我的看法,我选择球员他也不必多操心”,“他选他的部长,我选我的球员”。


萨尔达尼亚和贝利

萨尔达尼亚的用人路线也让弗拉门戈感到冷落。弗拉门戈主帅尤尔特里西严词抨击萨尔达尼亚,并把自己视作接任其帅位的天然人选。萨尔达尼亚气得持枪冲进弗拉门戈集训营,幸好尤尔特里西当时不在。

1970年3月,巴西体联通知萨尔达尼亚解职决定时,理由是酒精和胜利已让其飘飘然,不适合继续带队。后卫布里托组织下,除贝利以外的全体国家队成员决定发表一项声明,要求萨尔达尼亚留任。深受球员爱戴的萨尔达尼亚太太特蕾莎劝阻了这一抗议,她说解职决定必有深层原因,球员此举不仅于事无补,还将对自己的国家队和世界杯生涯造成不利影响。最后,球员们还是成功抵制了尤尔特里西出任主帅。

死于世界杯

巴西体联紧急联系3位候选:年轻的科林蒂安主帅萨尼、博塔佛戈主帅扎加洛,有欧洲执教经历的本菲卡主帅格洛里亚。萨尼和萨尔达尼亚是好友,以经验不足为由婉拒,格洛里亚本就不想放弃本菲卡帅位,拒绝得很爽快,“我没有兴趣和别人(军政权)分享帅位”。


1958年,萨尔达尼亚(中)和刚刚被他签下的扎加洛(左)

扎加洛务实也机智。他同意挂帅,并把达里奥带去世界杯,但1分钟的时间也不给这名球员。扎加洛几乎完全沿袭萨尔达尼亚的思路,1970年巴西队阵容,和1969年“无畏若昂”上任时公布的出入极小。


1970年,巴西队阵容

萨尔达尼亚又回去做电视评论员和专栏作家。对于被解职一事,他并不过分纠缠,在一篇专栏里写,“要他们解释解职的原因很容易,让他们解释为什么当初选择我倒是更难。”他继续时不时地抛出既像逗乐又像挑起论战的言论,如关于足球世界的同性恋现象,“无畏若昂”说,“1970年那支巴西队里,至少有3对同性情侣。”

1990年世界杯开赛前,医生告诉已身患绝症的萨尔达尼亚,他只剩3个月生命。他仍然坚持要去意大利做评论员,意大利和阿根廷半决赛之后,“无畏若昂”在罗马去世。


报纸谈论萨尔达尼亚在罗马的离世

最符合逻辑的版本

萨尔达尼亚到底为何、如何被解职,将是巴西足球永远的未解之谜。如果阿维兰热也仅仅是执行军政权的命令,他也不一定是知情者,而军政权多数首脑人物已去世。

笔者认为,“萨尔达尼亚的共产党员身份激怒了军政权,因此被解职”,这个说法绝对不成立。早在40年代,萨尔达尼亚就进入过巴西政府黑名单,有说他甚至挨过枪子儿。他各种言行,军政权绝非1970年突然才知情。而且,阿维兰热是在军政权认可萨尔达尼亚这个名字以后才做出任命决定。

至于“军政权和阿维兰热先等萨尔达尼亚把国家队搞上去,然后将其换掉避免一个共产党员率队赢得世界杯”,这种说法接近无稽之谈。巴西人那么肯定自己会先换帅再赢得1970世界杯?

多年后,巴西国内曾出现过一个故事版本,据称来自某退役军官。他说,梅迪奇是个超级球迷,非常喜欢萨尔达尼亚执教的国家队。军政权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倒是梅迪奇有令,任何人不得为此纠缠萨尔达尼亚。

但是,两位被捕的共产党员狱中私谈被监听到。他们说,莫斯科已给巴共下令,要他们告诉萨尔达尼亚,决不能带巴西赢得世界冠军,以免为美国扶植的右翼军政权脸上贴金。

军政权得此情报,紧急开会。大多数人认为,以“无畏若昂”的个性以及他对足球和巴西的爱,绝不可能理会莫斯科的要求。但一成员发言,“问题不在于莫斯科要他做什么,而是莫斯科要对他做什么。如果巴西夺冠,他们暗杀若昂然后栽赃于我们,说军政权不能容许一个共产党员以冠军教练身份招摇于世;或者巴西失利,他们也暗杀若昂栽赃于我们,说军政权想用足球冠军收买民意不成恼羞成怒,同样会是大麻烦。如果现在换掉若昂,也是保护他本人。”

在逻辑上,这或许是最禁得起推敲的版本。冷战时代的拉美是美苏之间没有硝烟的战场。南美多国都出现过美国扶持的残暴右翼军政权,但另一面是莫斯科扶持的激烈左翼学运、游击队和绑架暗杀——加莱亚诺等拉美左翼作家通常会刻意掩盖后一面。巴西左翼在那个年代将国家队视作军政权给人民的“精神鸦片”,接到甚至捏造来自莫斯科的命令,绝非不可能。

此外,离开国家队后立即去环球电视台工作,萨尔达尼亚的命运也和当时很多遭迫害的左翼友人形成鲜明对比,似乎军政权对其也有特别的宽容。也不存在“他是名人、 军政权不敢动他”这种可能,就连当时巴西的“全民之爱”音乐家西古·布阿尔克也要跑去意大利躲风头,回国后好几年只能使用假名发表文章。

最后一个有趣的点,或许也是1970“王者巴西”和1982“艺术巴西”的区别所在——萨尔达尼亚坚决反对巴西足球技战术欧化,但他又厌恶巴西人疯狂热捧1982年桑塔纳那支“艺术足球”巴西队,他认为在中场同时派出法尔考、济科、苏格拉底和儒尼尼奥,是严重自大和轻视对手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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