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水彩画(8)——挑战(下)目标永远都是心

王勤伯08-13 14:24

2014年世界杯期间,《体坛周报》推出的“巴西水彩画”系列,是国内媒体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从音乐、文学、体育等多方位和角度全面解读巴西文化的专题报道。

2年后,奥运会在里约热内卢举行,“巴西水彩画”系列仍然值得一读。现在经过作者细微修改,在体坛+app再度和读者见面。

《挑战·上篇》介绍了20世纪最杰出的巴西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克拉丽丝做记者风格也独一无二。她的人物访谈,不像名记们惯常的套路——要么让对方细致地追述自己的人生,要么来点煽情术让看客觉得这两人该得抱头痛哭一场太对——克拉丽丝爱问简单的问题:

“你觉得生命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什么是爱?”

智利诗人聂鲁达被她问得有点尴尬,“爱就是爱”,球星扎加洛想了很久,“是一种彼此的情感”。倒是年纪尚轻的音乐家西古·布阿尔克滑头些,“我无法做出定义,你呢?”

“我也不能。”

克拉丽丝去采访60年代末的巴西国家队主帅萨尔达尼亚。此人是巴西足球史上的传奇人物,不仅是个好教练,还是个非凡的专栏作家。克拉丽丝问,“你认为踢足球可以靠大喊大叫赢得胜利吗?”

“当然不能,如果是那样,意大利队就会总赢。意大利人喜欢大喊大叫,所以他们去唱歌剧。”


阿尔芒多·诺格拉 Armando Nogueira

如《挑战·上篇》所说,本是博塔佛戈死忠的专栏作家阿尔芒多•诺格拉想不惜一切代价换取克拉丽丝的一篇足球文章,结果自找麻烦,克拉丽丝以挑战应对挑战:我已经写了足球,你也写写人生?

阿尔芒多•诺格拉亦非等闲之辈。足球专栏能被克拉丽丝夸奖“写得漂亮”,已是一种莫大荣誉。

阿尔芒多•诺格拉曾说,“英国人发明了足球,巴西人创造了足球的美感。”即使在足球书写上,巴西记者也远比英国那些自吹自擂“史上最佳”的足球记者强很多、漂亮很多。唯一有实力和巴西足球比拼足球书写的国家是法国。然而,葡语甚至法语在全球化传播中相对于英语的弱势,加上翻译的难度(越漂亮的文章越不好译),导致太多精彩的足球文字在巴西和法国之外不为人知。

60年代,阿尔芒多•诺格拉或许算不上当时巴西最闻名遐迩的足球记者或专栏作家。需要等到更晚的年代,他才被奉为巴西足球新闻王牌人物。但克拉丽丝早早看出了他的潜质,阿尔芒多接受这次挑战,尽管他承受了大赛前夜的煎熬,却这未尝不是在克拉丽丝助力之下的一次自我提升。

“描述和报道皮球的每一个动作,其目标永远都是心——为了经历一场伟大的欢乐,或是心肌梗塞而死。”

我相信每个以足球报道为职业的人读到这里,都会感到微震,心的微震。

如果这两篇文字出现在英国,必会被贴上标签“世界足球专栏史上的经典对决”,然后力争输出给全世界——但这两篇文字发生在巴西,是挑战但更是逗趣是游戏,作者和读者都明白这点,在引发巨大的兴趣、热情、开怀一笑和心的微震之后,又很快被遗忘,就像那些曼妙的桑巴舞步,傻子才会去讨论有没有“全世界最棒的桑巴”。

巴西足球拥有美感不是因为英国足球坚持粗糙,我们刊登克拉丽丝和阿尔芒多的文字,绝无“为巴西足球写作正名”之意。拿英国出来做比较,只是想提示,即使在足球世界里,也存在众多因为英语媒介强势主导全球化造成的假象。

亲爱的读者,你们的幸运在于——《巴西水彩画》系列的作者,我,努力要和你们分享某种发现和发掘的快乐。

足球对于我,对于很多在中国长大的小孩,都代表着一个“地理大发现”的过程,是足球教给我们数量众多的国名、城市名乃至城市街区街道名。

但在强调资讯迅捷的网络时代,这种曾带给我们无尽好奇、憧憬和想象的“地理大发现”也面临着数码化、统一化、去个体感受化的风险。当一切都被摆放在鼠标可以点击的范围内,那些“史上最佳”的鱼和薯条头衔当然可获取最多的点击率和关注度,你的个人感受,看似想发即发,实际只是给“史上最佳”鱼和薯条增加了一条评论。

我想说的是,从听说阿尔芒多这个名字,开始了解他昔日的文字,再到顺藤摸瓜发掘出他和克拉丽丝之间的前后两篇“挑战”,这个过程曾漫长且疲惫,但最后却让我收获了无尽的快乐。我确信自己继续走在一条了解世界的道路上,且这条路和全球化没有任何关系。

发掘的乐趣,和读者分享这种乐趣,对我的记者生涯是一件重要的事。我甚至相信这是你们追随本栏目的理由——巴西所呈现的美感,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很多种用鼠标点击不开,但却触手而暖、遇心即化的可能。

歌星泽卡演唱的博塔佛戈队歌。泽卡曾在奥运开幕式上献唱。

目标永远都是心 阿尔芒多·诺格拉 Armando Nogueira 翻译/汪玮

           ——发表于1968年4月《巴西日报》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一个星期以来,在里约没有一个朋友见到我不问同一句话,“你要什么时候才接受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挑战?”

(读者们,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曾在这里邀请克拉丽丝写一篇有关足球的文章。她写了,而且是一篇很棒的专栏。然后,出于一种温柔的报复,她惩罚了我:要挑战我突破自己的羞怯,写一写人生。)

现在,克拉丽丝的追债者们堵在我家门口,温情地要求我作出回应,但他们的迫不及待令我躁动不安,就像一场大赛的前夜。

关于一场尚未结束的比赛,能说些什么呢?

就算这比赛已结束,也是一样。克拉丽丝,我人生的比赛并不值得去评判:那是一场训练赛,没有记分板,没有裁判,也没有观众。就这些!  这样也很好,当然如果能是一场野球就更好——成百上千个男孩在我生命里比赛,毫不顾忌时而会打击球队和观众的风。

我永远也不会是自己人生的优秀见证人:我踢得很糟糕,为自己射门缺少准头而痛苦。我害怕又很看重观众们的评价。尽管人群也曾让我感到过耻辱。

克拉丽丝,我想向你叙述一场在马拉卡纳的重要比赛。故事里的球星第一次传球就失误,第二次失误,第三次失误。场上嘘声一片。他一直勤恳地努力,但是徒劳,皮球沉重如铁不听他双脚使唤。人群从指责变成了起哄,球星还在场上,奔袭于羞辱和疲惫两个深渊之间。他们骂他被收买了。他还在场上就哭了。

比赛后,更衣室的一个角落里,他流着泪对我说,

“阿尔芒多,我知道自己踢得很糟透。但我已经没有大脑去思考了。这些人并不知道我为了来这里踢球,把5岁的女儿留在家里。我妻子正生着病,家里还有我的妻妹,她疯了,被关在屋子里。她是需要进疯人院的那种疯,终日嚷嚷着要勒死我女儿。在场上的时候我总在想:上帝啊,她现在是否正在勒死我女儿呢?”

那天,我发现了人民的声音并不总是上帝的声音,有时人群可以为勒死一个孩子助威。

我人生的比赛,亲爱的克拉丽丝,就是一场痛苦的学习,足球里所有花开花落的情感:爱,恐惧,仇视,羡慕,勇气,描述和报道皮球的每一个动作,其目标永远都是心——为了经历一场伟大的欢乐,或是心肌梗塞而死。

不幸的是,40年来我一直以纯粹观众的身份陪伴着这项神秘的运动,从未获得过球员的位置。我曾想当守门员。我想感受球场里草皮永远无法完整覆盖的唯一一片区域。我甚至会压压双膝,头戴一顶遮阳帽,撒谎告诉其他小孩它来自巴塔塔伊斯队。

守门的经历或许造成了我对比赛场的悲观,但至少我两位门将给我上了两堂课:叶夫图申科说过, “人生并不仅仅是进攻,也需要观察对手最细微的动作,了解他们的伎俩。”在加缪那里则是:足球教给他人类的全部精神价值。

最后,克拉丽丝,我人生的比赛甚至从未有过一刻全然的幸福,尽管某些观众把它看成一场免费入座、气氛欢快的友谊赛。一种负疚感紧跟着我,和我分享每个错失进球的肥皂泡。

我不叹息,但同时我人生的比赛也无甚可庆祝:令射手生辉的呐喊也是折磨门将的喊叫。因此,我在胜利中无法看到比在失败中更多的真相。

克拉丽丝,我人生的比赛就这样随着一个球滚动,这球已不是袜布球,也不是玻璃球:这是一个由无数在球场底线处迷失的梦想编织成的球——它是圆的,灵感来自太阳,有着完美的形状,是燃烧的球体,有时会烧到我球场里的草。

希望我人生的比赛可在和平中结束——平局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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