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览奥运随笔2——里约奥运开幕式音乐的全面解读
把巴西等同于狂欢节、把巴西音乐等同于桑巴的中国人,注定会对2016里约奥运开幕式的音乐有点淡淡的失望。
听过了伦敦奥运“Hey Jude”的全民卡拉OK,很多人期待里约奥运开幕式在音乐方面来一场群魔乱舞的桑巴派对,只有这样,才能印证他们对巴西和巴西音乐的粗浅认识。然而,巴西总是有能力让你判断失误,巴西音乐不仅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而且展现出一种世间罕有的高贵,快乐也高贵,英伦风望尘莫及。
这就是真实的巴西,它是足球王国,更是音乐王国,没有一种音乐形式或者一个歌手可以概括得了巴西音乐。里约奥运开幕,甚至只是音乐王国面纱下的一瞥。
之后,对于习惯用无知面对世界或一切以英美为坐标的人,这层面纱将又轻轻合上;对于在世界的多样性面前还多少保留着一份原初好奇心的人,这篇文章值得你读完。
(一)
开场第一首歌是伊尔(Gilberto Gil)1969年创作的《那个拥抱》,这首歌曾出现在伦敦奥运闭幕式。伊尔来自巴西东北的巴伊亚州,是60-70年代巴西音乐“热带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曾坐过牢,一度流亡英国,民主时期也做过巴西文化部长。《那个拥抱》最初是一首告别里约之歌,当时伊尔和维罗索在里约与军政府达成协议,主动流亡海外,结束被监视居住的处境。伊尔动情地向里约的山水、友人、足球告别。这首歌后来被传唱成一首里约之歌,告别的含义彻底消失。关于伊尔的音乐,我们将在“巴西水彩画”系列里做详细介绍。
歌曲演唱者不是伊尔本人,而是来自里约的歌手、作曲家“旋律路易斯”(Luiz Melodia)。
巴西有4大音乐重镇:从北到南分别是累西腓、萨尔瓦多、里约和圣保罗。既然奥运在里约举行,里约元素当然要体现,第二个出场的歌手保利尼奥·达维奥拉(Paulinho Da Viola)也是里约当地人。保利尼奥·达维奥拉出自音乐世家,他的吉他弹奏和演唱保留着前波萨诺瓦时代的里约音乐风格,既桑巴也有葡萄牙民间音乐元素,保利尼奥在葡萄牙也相当受欢迎。
保利尼奥·达维奥拉独奏清唱国歌,而不是全场高亢雄壮的合唱,暗含着巴西人对巴西的认同感——这种认同基于个人的情感,也止于个体的情感,而不像北半球国家喜欢围绕英雄史诗、集体受难记忆、集体排外心理构建的认同。这首国歌唱得很孤独,自弹自唱,却也是奥运开幕式音乐史上罕见的对国家民族认同感提出讨论的演出。此刻的巴西,是一个巴西人的巴西。“一个”,不等同于“每一个”,更不指向“全部”或“所有”。
(二)
以巴西历史为主题的演出,背景音乐继续关注个体命运和个体感受。最经典的场面就是演员们攀爬高楼时的背景音乐《建设》。这是70年代巴西音乐家西古·布阿尔克(Chico Buarque)创作的名曲,围绕一个建筑工人生命中最后一天,出门之前吻别妻儿,在工地上突然触电坠落身亡。
当时的巴西军政府热爱夸耀本国建设日新月异经济迅速发展,西古·布阿尔克却对着干,展现个体在这些伟大成就里轻如鸿毛。这首歌在今天的现代生活里仍然有其意义,尤其配上演员们攀爬高楼似乎想钻进某个公寓又钻不进去的场景,现代城市丛林里的人,无论在贫民窟还是在电梯公寓里拥有或不拥有一穴之地,都是渺小的。
西古·布阿尔克本人没来开幕式,他忙着在场外抗议代总统特梅尔,算是和场内的另一位音乐家维罗索(Caetano Veloso)里应外合,后文会提到。
另一首背景音乐是裘宾(Tom Jobim)的《机舱里的桑巴》,这首歌讲述的是裘宾成名后第一次去美国,也第一次坐飞机,回来时从空中见到老家内心激动不已,“我的灵魂在歌唱,看到了里约热内卢……”
(三)
巴西音乐的特色是种类极其丰富,而且风格彼此迥异。开幕式设计者试图展示这种多样性,歌唱贫民窟居民诉求“我只想幸福”的年轻歌手卢德米拉(Ludmila)、加林查遗孀艾尔莎(Elza Soares)充满愤怒和反抗的原始风味桑巴、饶舌歌手卡萝尔·孔卡(Karol Conka)、歌词反对隐形种族歧视的小歌手MC索菲亚(MC Soffia)、电子乐队Gang do Eletro相继出场,但这些人似乎没有得到现场巴西观众的热捧。人们还是期待着最经典的巴西记忆。
所以,现场第一个高潮来自裘宾的孙子丹尼尔(Daniel Jobim)弹唱《伊巴内玛女孩》、名模吉赛尔·邦辰百米走秀。达尼尔出生于1973年,他的舞台扮相完全是爷爷的模样,而大屏幕上出现的是裘宾年轻时顽皮的笑脸。可以说,全世界为邦辰的长腿折服时,现场的很多巴西观众同时也是为裘宾元素的出现而激动。波萨诺瓦不是里约音乐的全部,但却是里约最重要的音乐标签,里约国际机场也被命名为裘宾国际机场。
第二个高潮、也是运动员出场之前将气氛推高的部分,是“宴会桑巴”歌手泽卡(Zeca Pagodinho,下图左)出场。这是一个出生平民也始终置身于平民中间的歌手,在当今巴西歌坛非常有名气。“宴会桑巴”(Samba Pagode)是一种民间音乐形式,通常是烤肉会之前大家拿着乐器围坐饭桌旁演唱,领唱歌喉高亢,合唱和声搭配巧妙。《尽随生活漂移》是泽卡的代表作,他和另一名里约歌手马塞洛D2(下图右)一起演唱,马拉卡纳体育场里气氛立即高涨。
此时紧接着,71岁的若泽·本·约尔(Jorge Ben Jor)出场了,“庆祝我们的不同”是他的名言。这位“桑巴摇滚”歌手在60年代的巴西乐坛是个革命人物,名曲《Mas que Nada》曾高居美国音乐排行榜榜首,是一首罕见的无需翻译成英语也横扫美国的歌曲。
《圣保罗页报》认为,能把若泽·本·约尔请出家门,已经是奥运开幕式的一大胜利。若泽·本·约尔演唱的是自己另一首名曲《热带国家》,当年奥巴马访问巴西,也从这首歌里摘取过称赞巴西的歌词。“我是弗拉弗拉弗拉(门戈球迷)”,高潮部分,马拉卡纳第一次齐声合唱。更多关于若泽·本·约尔的故事,我们将在接下来的“巴西水彩画”栏目里介绍。
(四)
运动员出场时间里,伴随巴西代表团出场的背景音乐是《巴西水彩画》,一首巴西准国歌。关于这首歌及其作者阿利·巴罗索(Ary Barroso),请参看“巴西水彩画”(1)——《巴西的含义就是音乐》。
尽管维罗索是奥运开幕式上最大牌的音乐家,但他没有选择自己的曲目。开幕式音乐结尾的高潮部分是桑巴舞团入场前维罗索、伊尔和阿妮塔(Anitta)合唱阿利·巴罗索创作的《此为何物?》
这一点或许体现了巴西音乐家的友爱精神,“热带主义”运动两大领袖维罗索和伊尔能够出场,就已经是一种胜利,他们不仅选择了阿利·巴罗索的作品,而且是经过若昂·吉尔贝托(Joao Gilberto)改编的版本,等于是也向吉尔贝托致敬,85岁的吉尔贝托(下图)是“波萨诺瓦三大师”里唯一还健在人世的。
伊尔的肾衰有恶化迹象,去年开始,他和维罗索进行从艺50周年全球巡演,其实也是告别演出。不久前伊尔多次入院,曾有传闻说他和维罗索在开幕式上只能采取播放视频的形式献唱。伊尔出现了,脸有些肿,声音略有走形,这也注定让他不可能单独献唱,尽管他当年征服联合国总部的著名歌曲《甘地的孩子们》和奥林匹克非常合拍。
巴西音乐绝不是一些中国人对波萨诺瓦所理解的“休闲小清新”或仅仅是“桑巴狂欢”。桑巴的诞生本就和黑人的反抗意识有直接关系,而巴西任何一场音乐运动里都少不了社会议题和个体关怀,艺术家们总是勇敢地站在社会运动最前沿,就连写情歌居多的波萨诺瓦大师裘宾也被军政府请去喝过茶。秘密警察问他,“你是共产党(comunista)吗?”裘宾回答,“不,先生,我是钢琴师(pianista).”
维罗索在奥运开幕前竟不忘自拍“特梅尔滚蛋”的照片,配合老友西古·布阿尔克在场外参加的反政府抗议活动。这是艺术家的态度,维罗索想提醒公众,他是为巴西演出,不是为巴西政府首脑演出。
23岁的流行女星阿妮塔(下图中)是在维罗索亲自邀请下出场的。维罗索(下图左)的考虑非常周到。他和伊尔(下图右)同台,足以让巴西人激动,但奥运和桑巴都需要年轻的节奏、年轻的血液,他直接选择的是一个新星,而且据说是不久前才发出的邀请。
维罗索也没有选择自己和伊尔一直宠爱有加的女星伊薇琪(Ivete Sangalo),后者有可能会像2014年世界杯一样在闭幕式出场。
听完整个巴西开幕式的音乐,或许有人会问,主题曲在哪儿?为什么结尾没有一个震撼人心的高潮?《那个拥抱》轻柔开始,《此为何物?》轻柔结束,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巴西的文化自信。很多年以来,体育赛事已养成了需要个把流行女星穿着紧身衣嚎叫或尖叫的习惯,似乎那才是激情,而詹妮弗·洛佩斯或夏奇拉那种露个大圆屁股的美式流行舞曲就被视作拉丁音乐。甚至,人类要集体宣誓状地高唱主题曲,才是奥运盛会。而巴西的音乐,原汁原味的桑巴、波萨诺瓦,自始至终那么轻柔,那么不受主题限制。
《此为何物?》的歌词开篇问,“此为何物?”答案是,“一点点巴西”。
这就是巴西在里约奥运开幕式向世界传递的信息。巴西不是一个追求强大的国家,更不屑于谈论什么巴西民族,巴西是一种态度,一种从骨子里反对歇斯底里的态度,它从不试图征服你——只需要一点点巴西,就足够让你感到放松,感到快乐。
更多一点点的巴西音乐、文学故事,请继续关注体坛+的“巴西水彩画”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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