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玮欧洲杯旅行随笔(二):血战古罗马竞技场

汪玮06-16 12:32 体坛+原创

体坛+特派记者汪玮发自里昂

从法国南部蒙彼利埃前往里昂的三小时车程,需要——多么迷人的需要——在梵高、塞尚、高更的画作间穿行,普罗旺斯那些数不清的麦田、牧场、薰衣草田、绵延的丘陵、棉花糖般的云朵把车窗变成画框。


普罗旺斯

与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表现主义与立体主义这些词汇无关。画家的世界是世界本身,评论家的世界是词汇。好比球员的世界是足球本身,足球评论者的世界是词汇。照此,我还可以说,音乐家的世界是音乐本身,乐评人的世界是词汇……我最好还是——就此打住。因为我自己正做着的就是这件蠢事:用词汇记录足球的乐趣,用词汇描述南法的色彩。在真正的美面前,词汇是世上最大的愚蠢。蠢事已经开了头,我只好继续下去。好歹这是一件值得原谅的蠢事。


罗讷河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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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罗讷河岸转向北部,驶入东南部河川密布的罗讷-阿尔卑斯大区,里昂就是那里的首府。同事们在巴黎遇到大雨的消息提醒我们,出发前要看天气,毕竟并不是整个法国都能享有南法的阳光。天气预报显示里昂17度,有雨。我们在行李箱里塞进了长裤外套,告别南法灿烂的阳光和干爽的夏风让人遗憾。当C3猫车驶入罗讷河谷,我脑中却突然浮现托斯卡纳的景致。两个去处出自同一派系画家之手,不是印象主义,也不是后印象主义,不是立体主义也不是表现主义,而是那个预设了一切之的杰作:丘陵郁葱,河流蜿蜒,红色屋顶,白色云朵……

如果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想起某地,并把它拿来与眼前的景致相比较,或许表明那地方已被自己当成故乡。尽管我在迄今为止的旅途中从没找到一个地方,能够全然吻合梦中的故乡。托斯卡纳或许能够接近这种梦境。正如某位匈牙利作家小说里的一句话,看着(托斯卡纳)那些丘陵上的古老小镇,我总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尽管那是主人公第一次到达托斯卡纳。

提到故乡,总是容易忽略事实。其实两地的差别非常明显:在里昂城交汇的罗讷河与索恩河水量极其丰沛,河流两岸除了红色屋顶(托斯卡纳屋顶的红色要浓烈得多)的古老建筑,还有齐整如千层面或是夹心饼干的高层现代建筑,工业设施也更加密集,烟囱和厂房时而显现。越往北走,房屋的色调也越加暗沉,与意大利的差别就越大。在欧洲旅行,我养成了什么都拿来与意大利作比较的习惯:景致、食物、气候、人,和其他一切。


托斯卡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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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托斯卡纳乃至整个意大利,河流到了夏季全数进入枯水期,水量极小。如果哪个春天雨量稍低于往年,佛罗伦萨人都会担心阿尔诺河会因缺水而让老桥下方变成臭泥塘,更担心北方比朗奇诺湖的蓄水不够管足整个城市夏天的用水。站在夏日长满浮萍、几乎滞流的阿尔诺河(如果那还能称作河流的话)前,我曾经疑惑,这座伟大文艺复兴之都的源泉从何而来。

意大利的河流水量少,但是文化丰富,我的母校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低年级意大利语教材上曾有这么一句练习语。这或者是意大利人与河流之间关系的最好注解。水的确少,但他们没有掘地三尺掏干地下水资源,而是懂得在雨水期到来之前,把仅有的水储藏好,疏通好,管理好,为眼下所拥有的那么一点点感到满意,最大化地利用现有资源。相较之下,罗讷河谷夏季的水量会让托斯卡纳人钦羡不已。


加德水道桥

因为匮乏,所以创造,还要努力创造。古罗马人修建的引水桥仍遍布在当年罗马帝国版图——远远超出现今意大利的版图——的诸多角落,比如此次我们车行所经的尼姆城附近的加德水道桥(Pont du Gard)。这个高50米、最上层水道长达273米的石灰岩建筑,在加尔河(Le Gard)上伫立了2000多年,抵挡过无数次洪水。1958年,千年一遇的洪水水位曾达到渠桥的第二层,造成35人死亡,桥体仍旧安然无恙。建此桥是为50公里以外的尼姆城运输干净的饮用水。积蓄和预防是罗马人建筑此桥的初衷,成品却为后人留下了是力度、耐心与持久的美学。加德水道桥的拱形桥墩与大卫的臀部是同一个曲线的两种诠释,同是坚实后防里积蓄的力量与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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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杯小组赛才踢完一场,我不敢将这支20取胜的意大利队比作米开朗琪罗的杰作,那还太早,也太冒险。连孔蒂自己都说,别忘了2014年的巴西队。

我不认为孔蒂的足球有什么预设的哲学理念,尽管《米兰体育报》的记者怀疑他每天在蒙彼利埃的酒店里研习孙子兵法。他的国家队乃是一支缺水的河流,2006年那届隽永的世界冠军队如今只剩下布冯和德罗西,其他的都是未知。

可选择的石材太少,所以他决定将重心放在臀部,从那个部位开始雕刻。更确切地说,他从尤文图斯搬来这支意大利队的后防,就像布冯老家卡拉拉的大理石工人从山体上直接搬下一块巨石,那是一个已成轮廓的臀部:无可争议的门神布冯,加上防线的”(基耶利尼)、(巴尔扎利)、(博努奇)组合。意大利国家电视台这么称呼几大主力后卫,像是要喊出一个震慑对手的口号。

没有后防,就没了一切;没有臀部,就什么都没有。这是从古罗马时代就迷信的宗旨。出发前,国家队集体前往佛罗伦萨美术博物馆的大卫雕像前合影,像是要从那个黄金比例的完美身体里汲取灵感。大卫似乎真的向他们传递了什么。

这是意大利人迷信的一种。2012年欧洲杯意大利进入淘汰赛之后,主帅普兰德利每赢一场比赛,就会与教练组一起徒步从国家队驻地步行七八公里前往克拉科夫的某个教堂或修道院,为了还愿。照此说来,如果本届欧洲杯孔蒂能带队走到最后,也该回到大卫像前还愿。


比利时与意大利一战的里昂大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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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人还有一种迷信,提前说胜利就不会胜利。任何一名意大利教练,都不会像2014年欧冠决赛上马竞主帅西蒙尼那样哨响前几分钟就同替补席队员一起穿上庆祝T恤。我也迷信,如果提前预测一个有利于意大利队的比分,结果一定会对其不利。

比赛开始前,在里昂街头人潮涌动的球迷中间,我和骆明老师都曾预测本场比赛为11平。骆明老师的预测带着技战术的考量,我的预测实则带着迷信。我对自己的迷信感到诧异,因为我原本以为,当意大利队不再有托蒂、因扎吉、内斯塔、马尔蒂尼和卡纳瓦罗们,我就不会再为之牵动。何况,作为一名巴塞罗那球迷,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会去欣赏博努奇一个大脚直传禁区,贾凯里尼停球之后直接射门这种踢法。

我看见这支埋头打磨石砖的工匠之师,在里昂大球场一寸寸筑起的水道桥不断遭到比利时锋线的火力猛攻,丑、好、坏们不断起跳(数据显示意大利后防一共60多次头球解围)争顶。布冯出击卢卡库单刀球,差点失误的那一霎那,我惊觉:意大利球迷从意大利队中看到的,就是他们自己。爱意大利,是爱自己;恨意大利,也是恨自己。意大利就是我们自己。自知天赋不够,只有使出浑身解数拼抢,把最后的结局交给天意。最怕不是失利本身,而是没曾为目标洒尽汗水。

或者血水。孔蒂与替补队员庆祝贾凯里尼的第一个进球时,被冲上来拥抱的扎扎撞了满脸,嘴唇上方破裂,流血不止,队医还得帮他紧急止血,直到赛后新闻发布会,他人中的左侧仍然有道明显血痕。如果能赢比赛,把我折成两半都可以。赛后孔蒂这么说。

这道血痕勾起了过去十几年意大利足球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多个画面:马尔蒂尼鼻梁受伤恢复期间带着面具上场,科科眉骨流血不止、染红半个左脸,皮耶罗被队友不小心抠下一块皮肉的俊脸,基耶利尼无数次骨折无数次接上的鼻梁骨……意大利人把里昂大球场当成了古罗马竞技场。然而,167公分的小个子贾凯里尼飞身接球、破门之时,我在古竞技场上见到了一只扇着翅膀的蝴蝶,与飞翔在加德水道桥上不知名的白色水鸟一般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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