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法国欧洲杯旅行笔记(1):我只冒犯所有人
“存在两种体育记者现场手记。一种富有代入感,另一种拒绝代入,对抗代入。我不冒犯读者,我只冒犯所有人。”
1
我从未有过一件正版的巴西球衣。不知道为什么。
2002年,我第一次采访世界杯,几乎从头到尾跟随最后夺冠的巴西队。半决赛前,我在日本街边买了3件不同样式的假货巴西球衣,如果没记错,有1994款,1998款和2002款。然后,这些假货分别配上罗纳尔多、里瓦尔多、罗马里奥(应该是几年以后)的真实签名,送给了几个真实的朋友,以表达我做人的虚情假意——我一向觉得,送给异性的东西,才能称作礼物,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馈赠,归根到底,都是共享经济(sharing economy) 嗯,恩格斯资助马克思写《资本论》,他们是sharing economy的伟大先驱者。
2016欧洲杯开赛前,终于下定决心购买一件巴西队的正版衣服,准确地说,不是球衣,而是运动夹克。我想穿着自己精神祖国的黄绿色走到欧洲的球迷中间,看看他们的反应。对,然后我会宣布,我是巴西人,我爱吃香蕉。
阿根廷竞技俱乐部守门员教练胡安·卡洛斯·甘班德,在解放者杯本队被巴西米内罗竞技淘汰后,作出剥香蕉吃香蕉的手势,被俱乐部立即开除,因为这是一个被定性为种族主义的动作。
香蕉被定义为种族主义标志,其实最难为的是巴西人。我还是更爱阿尔维斯把球迷砸他的香蕉吃掉的举动。吃、消化和排泄,是对抗差异的最佳途径,当年巴西某食人部落酋长对欧洲地理毫无概念,很干脆地对某法国探险者说, “前面有几个法国人说自己是葡萄牙人,一样被我吃了。”
巴西人超爱吃香蕉,这是事实。我可以凭借这一点证明自己很巴西。只要家里放着一束香蕉,必定会被我很快一扫而光。我也亲眼见过巴西队比赛的配备:更衣室里必定会有整整一大箩筐香蕉。
所以,我原计划前往蒙彼利埃的途中,在戛纳小做停留,去影星们走红毯的地方为体坛+本届欧洲杯合作伙伴香蕉计划体育拍一个小广告。就做一做那个被看成种族主义的剥香蕉吃香蕉动作,再来个巴西葡语广告词:
“我是巴西人,我爱吃香蕉。我是段暄迷,我学韦小宝。”
可是,在我出发之前,球衣尚未寄到。
2
法国的一切看上去都比意大利更新、更规整。这是个问题。
例如贫穷,必须旧,必须混乱。旧和混乱是上帝为穷人保留的最后特权。一旦社会底层被规整地装进一栋一栋像照片上国家领导人的脸一样严肃方正的廉租楼里,他们的反抗一旦爆发出来,或许会很歇斯底里。
作为一个昔日的法语专业毕业生,每次来法国,都会产生某种久违的新鲜。但这种感受基本会在进入法国后半天之内完全消失。法国是拉丁国家里工业化程度最高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比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发达很多,但在某些场景之下,南欧的阳光在这里都像被装进了自助餐厅干净精美的塑料托盘。
餐厅服务生很礼貌,也很机械。他在做自己的工作,没有任何热情。
我到底更想看到一个人对我很礼貌,还是看他对自己的世界充满热情?
我更在意后者。然而,对于法国的餐厅服务生来说,世界存在于工作之外,一切都存在与工作之外,例如生活。他需要终于熬到下班以后才能开始生活,而我作为食客,尽管我吃得滋滋有味,或许在他眼里,我也没有在生活,我只是一个消费食物的人。
意大利餐厅那种招招呼呼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气氛在法国找不到。如果有人那样做,他不够职业。意大利餐厅里的伙计没有下班以后的生活,他们上班的时候就在生活。
我记得多年前在米兰内洛简简单单一顿中午便餐的经历:
伙计想说服我吃冰激凌。
“不骗你,冰激凌是我亲手做的,包括每一道程序。”
“每一道程序?你能生产牛奶?”
“ 当然,我今天早上才去山上奶牛那里挤的奶,”他双手做出挤奶的样子,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好像挤过的不是奶牛的奶。
“ 哦,但奶牛都是尤文球迷,一律黑白色。”
“ 不,这里的奶牛全是红黑色,我亲自去给她们涂的…...”
3
从佛罗伦萨去蒙彼利埃,需要穿越意大利境内的整个托斯卡纳、利古里亚两个大区,然后是法国境内的蓝色海岸、普罗旺斯,最后进入朗格多克-鲁西永地区,蒙彼利埃是首府。
旅馆前台的女士是个当地人,她的法语真的好可爱,几乎就是变种的加泰罗尼亚语,大舌而不是小舌,鼻化元音消失很多,词尾的辅音一定发音。法语专业的毕业生一定会犯难,这和标准法语实在相去甚远。
我能全听懂,所以本文在这里没有代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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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两种旅行笔记,或者说存在两种体育记者现场手记。一种富有代入感,让读者觉得如果他也去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情,也会得到同样的感受,甚至写出同样的文字。啊,一片落叶从头顶飘落,我的内心突然冒出些许悲凉......
另一种拒绝代入,对抗代入,让读者感到自己和世界某个角落某一时刻某个人隔裂的时空感,有时候读者甚至会被作者冒犯。
我不喜欢前一类文字,我喜欢后者,喜欢冒犯,而且,我认为这种冒犯才是对读者珍贵的馈赠。
意大利作家特尔扎尼说过,当今世界的危险,是所有人都害怕自己没有变得像所有人。
我不冒犯读者,我只冒犯所有人。